温氏母训 明 温璜录其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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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溫璜錄其母陸氏之訓也。璜初名以介,字于石,號石公。後以夢兆改今名,而字曰寶忠。烏程人。崇禎癸未進士。官徽州府推官。事跡附見《明史.邱祖德傳》。乾隆四十一年,賜諡忠烈。璜有《遺集》十二卷。此書其卷末所附錄。語雖質直,而頗切事理。末有跋語,不署名氏,稱原集繁重,不便單行,乃錄出再附之梓。案璜於順治乙酉起兵,與金聲相應,以拒王師。凡四閱月,城破,抗節以死。其氣節震耀一世,可謂不愧於母教。又高承埏《忠節錄》載璜就義之日,概然語妻茅氏曰:吾生平學為聖賢,不過求今日處死之道耳。因繞屋而走。茅氏曰:君之遲留,得無以我及長女寶德在乎?時女已寢,母呼之起。女問何為?母曰死耳。女曰諾,即延頸受死。璜手刃之。茅氏亦臥床引頸待刃,璜復斫死。乃自剄。知其家庭之間,素以名教相砥礪,故皆能臨難從容如是,非徒託之空言者矣。故雖女子之言,特錄其書於儒家,示進之也。
窮秀才譴責下人,至鞭撲而極矣。暫行知警,常用則翫,教兒子亦然。
貧人不肯祭祀,不通慶弔,斯貧而不可返者矣。祭祀絶,是與祖宗不相往來;慶弔絶,是與親友不相往來。名曰「獨夫」,天人不祐。
凡無子而寡者,斷宜依向嫡姪為是。老病終無他諉,祭祀近有感通。愛女愛壻,決難到底同住。同住到底,免不得一番擾攘官司也。
凡寡婦,雖親子姪兄弟,只在公堂議事,不得孤召密囑。寡居有婢僕者,夜作明燈往來。
少寡不必勸之守,不必強之改,自有直捷相法。只看晏眠蚤起,惡逸好勞,忙忙地無一刻丟空者,此必守誌人也。身勤則念專,貧也不知愁,富也不知樂,便是鐵石手段。若有半晌偷閒,老守終無結果。吾有相法要訣曰:「寡婦勤,一字經。」
婦女只許粗識「柴」、「米」、「魚」、「肉」數百字,多識字無益而有損也。
貧人勿説大話,婦人勿説漢話,愚人勿説乖話,薄福人勿説滿話,職業人勿説閒話。
凡人同堂、同室、同窓多年者,情誼深長,其中不無敗類之人。是非自有公論,在我當存厚道。
世人眼赤赤,只見黃銅白鐵。受了斗米串錢,便聲聲叫大恩德。至如一鄉一族,有大宰官當風抵浪的,有博學雄才開人膽智的,有髙年先輩道貌誠心,後生小子步其孝弟長厚,終身受用不窮的。這等大濟益處,人卻埋沒不提,纔是隂德。
但願親戚人人豐足,寧我隻貧自守。若使一人富厚,九族饑寒,便是極缺陷處,非大忍辱人不能周旋其間。
周旋親友,只看自家力量,隨縁答應。窮親窮眷,放他便宜一兩處,纔得消讒免謗。
凡人,説他兒子不肖,還要照管伊父體面;説他婆子不好,還要照管伊夫體面。
有一等人,攛販風聞,為害不小;有一等人,認定風聞,指為左劵,布傳逺近;有一等人,直腸直口,自謂不欺,每為造言揑謗,誘作先鋒,為害更甚。
貧家無門禁,然童女倚簾窺幕,隣兒穿房入闥,各以幼小不禁,此家教不可為訓處。
中年喪偶,一不幸也。喪偶事小,正為續絃費處。前邉兒女,先將古來許多晩娘惡件,填在胷坎;這邉新婦父母,保婢唆教,自立馬頭;兩邉閒雜人,占風望氣,弄去搬來;外邉無幹人,聽得一句兩句,只肯信歹,不肯信好,真是清官亦判斷不開。不幸之苦,全在於此。然則如之奈何?只要做家主的一者用心周到,二者立身端正。
人生只消受得一箇「巴」字。日巴晩。月巴圓。農夫巴一年。科舉巴三年。官長巴六年、九年。父巴子,子巴孫。巴得歇得,便是好漢子。
凡父子姑息【疑為「媳」】,積成嫌隙,畢竟上人要認一半過失。其胷中橫竪道,卑幼奈我不得。
富家兄弟,各門別戸,最易生嫌。勤邀杯酒,時常見面,此亦逺讒間之法。
貧人未能發跡,先求自立。只看幾人在坐,偶失物件,必指貧者為盜藪;幾人在坐,羣然作弄,必指貧者為話柄。人若不能自立,這些光景受也要你受,不受也要你受。
寡婦弗輕受人惠。兒子愚,我欲報而報不成;兒子賢,人望報而報不足。
我生平不受人惠,兩手拮據,柴米不缺。其餘有也挨過,無也挨過。
我生平不借債結會。此念一起,早夜見人不是。
作家的,將祖宗緊要做不到事,補一兩件,做官的,將地方緊要做不到事,幹一兩件,纔是男子結果。髙爵多金,還不算是結果。
人言日月相望,所以為望,還是月亮望日,所以圓滿不久也。你只看世上有貧人仰望富人的,有小人仰望貴人的,只好暫時照顧如十五六夜月耳,安得時時償你缺陷?待到月亮盡情,烏有那時日影再來光顧些須?此天上榜様也。貧賤求人,時時滿望,勢所必無,可不三思?
兒子是天生的,不是打成的。古云:棒頭出肖子。不知是銅打就銅器,是鐵打就鐵器,若把驢頭打作馬面,有是理否?
逺邪佞,是富家教子第一義;逺恥辱,是貧家教子第一義。至於科第文章,總是兒郎自家本事。
貴客下交寒素,何必謝絶?蔬水往還,大是美事。只貴人減騶從,便是相諒;貧士少幹求,便是可久之道也。
朋友通財是常事,只恐無器量的承受不起。所以在彼名為恩,在我當知感。古來鮑子容得管子,卻是管子容得鮑子。譬如千尋松樹,任他雨露繁滋,挺挺承當得起。
世間輕財好施之子,每到骨肉,反多恚吝,其説有二:他人蒙惠,一絲一粒,連聲叫感,至親視為固然之事,一不堪也;他人至再至三,便難啓口,至親引為久常之例,二不堪也。但到此處,正如啞子黃連,説苦不得。或兄弟而父母髙堂,或叔姪而翁姑尚在,一團情分,礪斧難斷。稍有念頭防其幹涉,杜其借貸,將必牢拴門戸,狠作聲氣,把天生一副惻隱心腸蓋藏殆盡,方可坐視不救。如此便比路人仇敵更進一層。豈可如此?汝深記我言。
富貴之交,意氣驟濃者,當防其驟奪。凡驟者不恆,只平平自好。
凡富家子弟交雜者,雖在師位,不可急離其交,急離之則怨謗頓生;不可顯斥其交,顯斥之益固其合。但當正以自持,相機而導。
介告母曰:「古人治生為急;一讀書,生事嗇矣。」母曰:「士、農、工、商,各執一業,各人各治所生,讀書便是生活。」
問介:「侃母髙在何處?」介曰:「剪髪餉人,人所難到。」母曰:「非也。吾觀陶侃運甓習勞,乃知其母平日教有本也。」
問介:「吾族多貧,何也?」介曰:「比自葵軒公,生四子,分田一千六百畝。今子孫六傳,産費丁繁,安得不貧?」母曰:「豈有子孫專靠祖宗過活?天生一人,自料一人衣祿。若肯髙低,各執一業,大小自成結果。今見各房子弟,長袖大衫,酒食安飽,父母愛之,不敢言勞,雖使先人貽百萬貲,坐困必矣。」
世人多被「心腸好」三字壊了。假如你念頭要做好兒子,須外面實有一般孝順行徑;你念頭要做好秀才,須外面實有一般勤苦行徑。心腸是無形無影的,有何憑據?凡説心腸好者,多是規避様子。
中等之人,心腸定是無他。只為氣質粗慢,語言鄙悖,外人不肯容恕。當爾時,豈得自恃無他,將心唐突?
世多誤認直字,如汝讀書只曉讀書一路到底,這便是直人。汝自家著實讀書,方説他人不肯讀書,這便是直言。今人謂直,卻是方底罵圓蓋耳,毒口快腸,出爾反爾,豈得直哉?
貧家兒女,無甚享用,只有早上一揖,髙叫深恭,大是恩至。每見汝一勺便走,慌張張有何情味。
讀書到二三十嵗,定要見些氣象。便是著衣喫飯,也算人生一件事。每見汝吃飯忙忙碌碌,若無一絲空地。及至飯畢,卻又閒蕩,可是有意思人。
治生是要緊事。汝與常兒不同,吾辛苦到此,幸汝成立,萬一饑寒切身,外間論汝是何等人?
人有父母妻子,如身有耳目口鼻,都是生而具的,何可不一經理,只為俗物?將精神意趣,全副交與家縁,這便喚作家人,不喚讀書人。
貧富何常,只要自身上通達得去。是故貧當思通,不在守分;富當思通,不在知足。不缺祭享,不失慶弔,不斷書香,此貧則思通之法也。仗義周急,尊師禮賢,此富則思通之法也。
勞如我,不成怯癥,世無病怯者;苦如我,不成鬱癥,世無病鬱者。
做人家切弗貪富,只如俗言「從容」二字甚好。富無窮極,且如千萬人家浪費浪用,儘有窘迫時節。假若八口之家,能勤能儉,得十口貲糧;六口之家,能勤能儉,得八口貲糧,便有二分餘剰。何等寛舒,何等康泰!
過失與習氣相別,偶一差錯,只算過悞。至再至三,便成習非,是處極要點察。
凡親友急難,切不可閉門坐視,然亦不可執性莽做。世間事不是件件幹得,纔喚幹人。
汝與朋友相與,只取其長,勿計其短。如遇剛鯁人,須耐他戾氣;遇駿逸人,須耐他罔氣;遇樸厚人,須耐他滯氣;遇佻達人,須耐他浮氣。不徒取益無方,亦是全交之法。
閉門課子,非獨前程逺大。不見匪人,最是得力。
堂上有白頭,子孫之福。
堂上有白頭,故舊聨絡,一也;鄉黨信服,二也;子孫稟令,僮僕遺規,三也;談説祖宗故事與郡邑先輩典型,四也;解和少年暴急,五也;照料瑣細,六也。
父子主僕,最忌小處煩。碎煩碎相對,面目可憎。
懶記帳籍,亦是一病。奴僕因縁為奸,子孫猜疑成隙,皆由於此。
家庭禮數,貴簡而安,不欲煩而勉。富貴一層,繁瑣一層;繁瑣一分,疎濶一分。
人家子弟作揖,髙叫深恭,絶好家法。凡蒙師教,初學須從此起。
凡子弟每事一稟命於所尊,便是孝弟。
吾聞沈侍郎家法,有客至,呼子弟坐侍,不設杯箸。俟酒畢,另與子弟常蔬同飯,此蒙訓恭儉之方。
曽祖母告誡汝祖汝父云:「人雖窮餓,切不可輕棄祖基。祖基一失,便是落葉不得歸根之苦。吾寜日日減餐一頓,以守尺寸之土也。」出廚嘗以手捫鍋蓋,不使兒女輩滅竈更燃。今各房基地,皆有變賣轉移,獨吾家無恙,豈容易得到今日?念之念之!
汝大父赤貧,曽借朱姓者二十金,賣米以糊口。逾年朱姓者病且篤,朱為兩槐公紀綱,不敢以私債使聞主人,旁人私幸以為可負也。時大父正客姑熟,偶得朱信,星夜趕歸,不至家,竟持前欠本利至朱姓處。朱巳【已】不能言,大父徐徐出所持銀,告之曰:「前欠一一具奉,乞看過收明。」朱姓忽蹶起頌言曰:「世上有如君忠信人哉?吾口眼閉矣。願君世世生賢子孫。」言已氣絶。大父遂哭別而歸。家人詢知其還欠,或騃之。大父曰:「吾故騃。所以不到家者,恐為汝輩所惑也。」如此盛德,汝曹可不書紳?
問:「世間何者最樂?」母曰:「不放債、不欠債的人家,不大豐、不大歉的年時,不奢華、不盜賊的地方,此最難得。免饑寒的貧士,學孝弟的秀才,通文義的商賈,知稼穡的公子,舊面目的宰官,此尤難得也。」
凡人一味好盡,無故得謗;凡人一味不拘,無故得謗。
凡寡婦不禁子弟出入房閤,無故得謗;寡婦盛飾容貌,無故得謗;婦人屢出燒香看戱,無故得謗;嚴刻僕隷,菲薄鄉黨,無故得謗。
凡人家處前後、嫡庶、妻妾之間者,不論是非曲直,只有塞耳閉口為髙。用氣性者,自討苦喫。
聨屬下人,莫如減冗員而寛口食。
做人家,髙低有一條活路便好。
凡與人田産、錢財交涉者,定要隨時討箇決絶。拖延生事。
婦人不諳中饋,不入廚堂,不可以治家。使婦人得以結伴聨社,呈身露而【疑為「面」】,不可以齊家。
受謗之事,有必要辯者,有必不可辯者。如係田産錢財的,遲則難解,此必要辯者也;如係閨閫的,靜則自消,此必不可辯者也;如係口舌是非的,久當自明,此不必辯者也。
凡人氣盛時,切莫説道:「吾性子定要這様的,我今日定要這様的。」驀直做去,畢竟有搕撞。
世間富貴不如文章,文章不如道德。卻不知還有兩項壓倒在上面的:一者名分,賢子弟決難漫滅親長,賢有司決難侮傲上臺;一者氣運,儘有富貴,交著衰運,儘有文章,遭著厄運,儘有道德,逢著末運,聖賢卿相,做不得自主。
問介:「子夏問孝,子曰『色難』,如何解説?」介跪講畢。母曰:「依我看來,世間只有兩項人是色難。有一項性急人,烈烈轟轟,凡事無不敏捷,只有在父母跟前,一味自張自主的氣質,父母其實難當。有一項性慢人,落落拓拓,凡事討盡便宜,只有在父母跟前,一畨不痛不癢的面孔,父母便覺難當。」
問介:「『至於犬馬皆能有養,不敬,何以別乎?』如何解説?」介跪講畢。母曰:「這箇『敬』字,不要文皺皺説許多道理。但是人子肯把犬馬二字常在心裏省覺,便是恭敬孝順。你看世上兒子,凡日間任勞任重的,都推與父母去做,明明養父母,直比養馬了;凡夜間晏眠早起的,都付與父母去守,明明養父母,直比養犬了。將人比畜,怪其不倫,況把爹娘禽獸看待,此心何忍?禽獸父母,誰肯承認?卻不知不覺日置父母於禽獸中也。一念及此,通身汗下,只消人子將父母、禽獸分別出來,勾恭敬了,勾孝順了。」
人當大怒大忿之後,睡了一夜,還要思量。
跋
于石先生,以崇禎丙子舉於鄉,後更名璜。舉癸未禮闈,筮仕徽司理。疆事壞死之,先帝後以節烈風萬世。公夫人、長女從容就實,上嫓休光焉。遺集十二卷,末述先訓,乃母夫人陸所身教口授者。信乎家法有素,而賢母之造就,不虛也。夫顔訓、袁範,世稱善則,類皆喆士之所修立,未聞宮師垂誡,踵季婦大家而有言也者。有之,自節孝始矣。厚集繁重,不利單行,爰再付梓,讀者其廣知奮興乎!